我家的厨娘杨老婆子说:他家乡的某甲临死时,曾嘱咐他女人说:“我这辈子没留下什么钱,死后你们母子一定要忍饥挨饿。我家四世单传,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年幼的儿子。今天,咱俩定个约:不管是什么人,只要愿意抚养我儿子的,你就可以嫁给他,也不必管丧期过没过,一旦粮食吃光,你随时都可以嫁过去。”嘱咐完了,某甲闭上眼再也说不出话,只是不停地呻吟,过了半日,他终于死了。
有位某乙听说某甲的女人颇有姿色,就请媒婆去她家提亲。某甲的女人答应了这门亲事,但因为家里还有吃的,不忍心立刻就走。
过了几个月,家里揭不开锅,她才与某乙成了亲。合婚之夜,二人上床熄灯,正要休息,忽听窗外发出了叹息声。女人听出了那是某甲的声音,知道前夫的鬼魂到了,隔着窗子正在外面哭泣,就对他说:“您不是已经留下话让我改嫁了吗?又不是我私自嫁人。今天晚上,我与新夫同床共枕,不过是势所必然,您为什么还要来作祟呢?”
某甲的鬼魂呜呜咽咽的说:“我是来看儿子的,并不是来作祟。刚才,因为见你哭着卸了妆,我心中好生凄惨。我思忖着,不是因为穷,怎么会让你落到这般田地,想着想着,不由得叹息起来。”
某乙知道鬼魂在讲话,吓得不得了,急忙披衣起床,对着窗外说:“从今以后,我如果不把你的儿子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,让我有倒霉的那一天。”这话说完,窗外便寂然无声了。
后来,某乙因沉缅于妻子的美色,几乎足不出户。那女人却总是怅然若失,某乙加倍疼爱她的儿子,以此来取悦她,这才使她勉强有了笑容。
过了七、八年,某乙因病而死,他没有留下孩子,也没有其他亲属。那女人依赖某乙留下的遗产,专门请来老师,对儿子严格施教,使他得以进入府学继续深造。后来,她又为儿子取了媳妇,并得了两个孙子。
在她四十多岁时,忽然有一次梦见前夫某甲对她说:“你初嫁某乙时,我就随你进了他家,多少年来一直未离此地。因为我儿子事事如愿,所以尽管你终日与某乙亲昵狎亵,我对你也并不怨恨。况且你虽另有新夫,对我仍念念不忘,常于灯前月下,独自落泪。这些我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中了。因此,我始终不露面,不出声,免得吓着你们母子。如今,某乙已经转轮托生,你的寿数也到了尽头,你与我余情未断,该随我而去了。”
几天后,那女人果然有了点儿小病,她把梦中的情形告诉了儿子。从那以后,她不肯服药,又过了些天,她终于离开了人世。她儿子备下棺木,将她与某甲合葬在一处,遂了他们的心愿。
程颐先生说: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”这确为千古纯正之理,然而,这是针对这人自身而言。那女人甘于自己受辱,以延续前夫的后代,这是为全其大义,所以自然应该另眼看待了。
杨老婆子能够说出那女人的姓名与籍贯,但我认为,她虽与前夫感情真挚,最终魂魄相随,但必竟是“碎壁归赵”,不能算作很完美,所以就隐去不写了。
我怜悯她不幸的遭遇,悲叹她坚韧不拔的意志,然而这些想法都是正人君子们所忌讳的。
还有,我的家乡有位女子,丈夫死后她又嫁给了他的三表弟。两家原本相距不远,一家的牛叫起来,另一家都能听到。
这位女子再嫁之后,仍以亲戚的礼节探望原来的婆婆,每隔三、五天必要回来一趟,回来时总是带着一些生活用品,并留下赡养老人的费用。这位婆婆靠着儿媳的资助得以生存下来。老人死后,这位女子又出钱为她安葬,还派人年年为她祭扫坟墓。
再有,京城有位女子,年轻守寡,尽管她颇有姿色,但对于针线烹饪却一窍不通。于是她与公婆议定,假称是公婆的女儿,然后卖给一个官宦人家作妾,以此来赡养公婆,并为他们养老送终。
这几位女子都可以说是失节之妇,本不足以称道;然而,她们不忘前夫,竭尽全力报答前夫的往日之恩,从这一点上讲,也足以激励微薄的世俗之情。
君子应与人为善,因此,不应该埋没她们的哪怕是一点点长处。道学家持论务严,致使偶然失足者无法自赎其过,反而甘心于自暴自弃,这不是教人弥补过失、改过自新的途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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