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敬长篇
自古至今，许大的世界，许多的人民，全凭着一个“礼”字安排定了。这礼是什么呢？就是所以辨尊卑上下、长幼大小的名分了。要知道世人只亏着这名分，相维相制。但相安于名分，则在上为纪纲法度，在下为风俗教化。若不是“礼”字维制，便无所不为了，所以说“礼为教本”。尊长不止一端，除了自己兄长之外，就如伯叔、祖父母、伯叔父母、姑姊兄嫂，以及五服以外的尊辈，为之族长；外祖父母、母舅、母姨、妻父母之类，为之亲长；教学先生，与那百工技艺之师，为之师长；本处大小官府，为之官长；有道德理学者，无论年纪老少，为之道德尊长；曾受国家俸禄而今家居的，不拘年纪多寡，为之缙绅尊长；与我祖父交往，以及事业先入门的，为之前辈尊长；又有乡里中老年的，为之乡党尊长。这几样尊长，皆有不可失的礼，不可犯的分。
如今风俗浇漓，人情奸险，把这“尊长”二字全不放在心上。其病根只为把名分看轻了。或恃聪明或负意气，或仗富而有财，或倚贵而有势，一味傲慢无礼、恣睢暴戾，多从目中不知有名分积渐而成。且如自家兄长，原是共气同胞之人。须念我与他，身体虽然各别，总从一个根苗而出。你不想那三四岁的孩童，哥哥弟弟，全无尔我，总没疑猜。直到长大成人，娶妻生子，顿发妒忌，自私自利。或听了妻子枕边的言语，或信了亲友背后的挑弄，或因产业，或因资财，先是争竞不已，遂至殴讼交加。却把个至亲手足、骨肉天性的人，轻则看为路人，重则视为仇敌。殊不知打起官司，告起状来，家私用尽，都成穷汉，只落得少了一个帮手，岂不可惜！又有一等人，外面呼兄唤长，揖让礼文，如同宾主。奈内中所存的，各有一心，尤为可叹！这几般都是人情恶薄，往往有之。又如本族的族长、亲戚中的亲长，以及道德缙绅、前辈乡党，或有钱财可倚，或有势力可借，或慕其家资，或畏其权要，无不当面奉承，背后称赞，一切礼貌殷勤不敢差错。及遇着那穷困无告、老弱无能的，淡泊无为、权轻力少的，虽然同是一般尊长，分明是他的年纪老，分明他的见识高，分明他的仕宦久，分明他的道艺深，都指为无用的老头儿、过时的腐朽货，鄙薄厌弃，侮慢耻笑，作贱欺凌，无所不至。人情恶薄如此！又如授业的师长，自古道“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”。要想到粗者精，拙者巧。亏着何人指引教训，岂可背义忘恩？试看今人，若自己得了地步，都不把师恩放在心上。恶薄人往往有之。又如在位的官长，有威权可以震压你，有刑罚可以处治你，你不敢不加尊敬。只是对面畏若神明，背后全无戒谨，或图侥幸而轻犯威严，或量尊卑而心分敬忽，或妄议他的是非，或乱谈他的得失，或阻挠他的法度，或抗玩他的钱粮。风俗有此，最为恶薄！我上边说的这些风俗人情，这等奸险恶薄，大为可叹。要知道这敬长，不是什么难事。只要你记着两件：外面要你礼貌谦下，内里要你心地和平。不然则以小加大，以少凌长，伤风败俗，成个什么人？
敬长的道理，我如今逐件说与你听。人伦上除了父母之外，就是兄弟了。世间不和兄弟之人，与那不孝父母之人，同是一个病根。也只为好货财私妻子，就没人伦天理了。我只劝你，兄友弟恭合力同心，或读诗书尔我讲解，或做生意彼此商量，耕田凿地出力相帮，手艺经营留心照应。莫为几句言语，就伤和气；莫为几许钱财，就起争端。又要徐行后长，去逸就劳，大以还大，小以还小。你试看张公艺九世同居，得力在一个“忍”字；郑内史七世不分爨，惟不听妇人的说话。若同居和睦，原是极好的事。怎奈人心各别，全无痛痒，不得已分门另住，须要家产资财分得明白。即少有不均，便宜也在本家。断不可因钱财小事，伤了骨肉至情。幸而遇着贤兄弟，固当尽心尊敬，不可负恩。就是兄长有性情不好的，须要委曲承顺，自能感化过来。万一不能感化，要知道他是大，我是小，只管尽了自己的弟道，才是敬兄长的理。宗族间的族长，虽有远近亲疏，都是祖根上的支派，俱要体节周详，情谊浃治。即或族长中，有恃他的名分，非礼相加，也要十分忍耐。须知道尊长前，尽礼致恭，原不叫做卑屈，才是敬族长的理。亲戚中的亲长，各有尊卑上下，切不可因一言半语，伤了姑舅的恩情，小事私嫌，断了姻亲的往来。授业的师长，昔人以“天地君亲”并比。要晓得师道尊严，不可轻慢。万一有师长责备过情、谦虚过礼的，为弟子者须尽当然的道理。断不可辜恩负义，居位并行，忘了木本水源。有位的官长，自古道“若要宽，先办官”，务要钱粮早完，公事早办。凡有教训，务要实意奉行。凡有禁约，务要小心遵守。若无十分冤屈，不可轻经官长。就是官卑职小，他也是受国家一命之荣，亦不可轻玩。常言道“是官不可欺”，名分所关，如何慢得？有道德的尊长，须以道德为重，最不可轻他。先达的缙绅官长，古人云“先达之人可尊也，比媚不可；权要之门可进也，侮慢不可”，此为敬先达之法。前辈尊长，乡里尊长，要知道长一岁，便以兄长事之。长十岁，便以父辈事之。何况是你父祖交往么！
凡是一切尊长，我劝你们敬重，也不是全要你许多银钱去奉承他。只要你存着一个真正敬重的心，如行则随行、坐则傍坐、当拜就拜、当揖就揖，有问则起身而对，有事则趋而代劳。一点循名揣分的念头，心安意肯，发出恭敬来，不敢使一毫聪明虚伪，这就是真正敬重了。常闻先辈家风，百凡事务，但是尊长说了的，卑幼就唯唯听命。迩来风俗多是少年用事，任意胡行。见尊长中有衰弱落薄的，便不服气称呼他。见高年老成人，便说他是古板子、迂老儿，不把他放在眼里。见达官长者，便说休要畏缩奉承他，只管大模大样；不该抗礼的，也强与他抗礼，以此为有胆敢。殊不知他年纪大于你，行辈先于你，见识多于你，名位高于你。你是卑幼，他是尊长，如何敢戏狎他，如何敢欺侮他？假如别人轻忽你的祖父，你心里必不喜欢。下面人触犯了你，你胸中亦不能堪。你今日虽是卑幼，后来就是尊长，你也将受他人的敬重。今日你不肯敬重人，后来人亦不肯敬重你。何不将你自己的念头，转想一想？如若存着骄慢的心，眼中自然无人，必至越理犯分，做出放肆事来，决非保身全家的消息。至于各样尊长，为何把自己兄长列在前边？要知《语》云：“孝悌，为仁之本。”又日：“施由亲始。”这兄长与我，原是天伦手足，譬如根本一般。别样的尊长，是触类相通。譬如根本上生出的枝叶，若是根本坚固，枝叶自然茂盛。假使不能敬重自己的兄长，岂能善处别人的上下？所以圣人说道：“其所厚者薄，而其说薄者厚，未之有也。”每见世上有等人， 不识轻重、不明伦理，自己兄弟之间情谊乖离，却反与外人交好。 虽是联盟结友，其实德行有亏。况且人若遇了患难， 至厚的亲友反不如至薄的兄弟。凡蹈此辙者，急当自改。
卑幼理该敬重尊长，但是为尊长的，必须自尊自贵，不可自轻自贱。有一等人，恃着自 己的名分大、年纪高，见卑幼们懦善的，便事事欺负他。 见卑幼们有钱的，就件件指望他。或礼求周备，或事谕繁难， 设有不应，始而恼怪，甚至辱骂。这等尊长是自己先失了体统， 无怪乎卑幼们嫌恶鄙薄，却恨谁来。 为尊长的当思父母生子，不知施了万千恩惠，尚有忤逆不孝的， 何况尊长乎？一切事务俱要把度量放宽些，记好莫记坏。 凡百扶持教，爱那卑幼们，岂有不敬重的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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